幸福的尾巴 – 第七輯 我的漂流木

幸福的尾巴 – 第七輯 我的漂流木

 

這一生,我曾經“玩命”過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在年輕時,在服裝設計的事業平台上,吃了豹子膽似地與同行玩命般競爭,每當定貨會來臨,即使做夢靈感一來,也會馬上開燈速寫下來;第二件事是中年以後,半路出家的我,又玩命般迷上了文學,在那個千里之外的天涯小書房裡,捧著變成鉛字的小豆腐塊,簡直連靈魂都要陷進去;第三件事便是人到黃昏,又移情別戀,一腳踏入寶島福爾摩沙的草根藝術,又玩命般迷上了“漂流木木雕”藝術。借一刀一鑿把人生很深的情感刻進作品。在那個木頭的世界裡,我守著自我的“島嶼”,日夜晨昏地想從已經失去生命的木頭里發現天使。面對形形色色樹根的那一刻痴迷,簡直就像在觀看梵高的畫:“沒有一種癡狂,是看不出美來”。

過去一向不愛運動的我,連打個哈欠都會折腰。現在依然不愛運動的我,只要是來到海邊,只要摸到那些被白色浪花洗淨過的漂流木,我的眼睛就立刻流出光來,感到每塊木頭都在向我招手似的。從骨縫裡冒出的那些痴迷,立刻復活了我的童心。如同我小時候在對岸的海邊堆沙丘撿貝殼一樣不亦樂乎。特別是在這個環保再生,講究點石成金的年代,你可以不懂藝術大師的三度空間,可以不懂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是什麼碗糕(幽默台語:指什麼東西),但只要把自己的情感投進去,懂得一點點東方人刀刻的潛質,骨血裡再有一點點藝術家趴下來親吻大地的熱血,把一刀一鑿看成是虔敬、是毅力、是環保、是再生。不管是抽象、還是具象,是粗樸還是原味,它都會讓你回到大自然的懷抱裡。

跟隨著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的腳步,甘味自知。

就這樣,我這個所謂的“素人雕塑”,在近700個日子裡,我盡可能放下凡俗的一些瑣碎和應酬,守著自己的一得之愚,以台灣在地素材為元素,以在地文化為創意。像是索居,像是藝術,非常當回事地看著自己“玩物喪志”地走下去。所有窗外的雜音和累,都讓這玩命般的執迷隔離在真空的世界裡。
迷到這一步,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安德烈•摩洛瓦”所謂的“行樂藝術”,還是我一步跨出了紅塵,物我兩忘了。

在木頭世界的島嶼​​上,我像救災一樣,把那些經颱風腰折的漂流木,不管是經過水淹的,還是蟲咬的,或是土埋的老樹根,破頭斷臂的老枝椏,都根據不同的大小給它們一一排列整合。想想這些生死無常的漂流木我就心痛不已:它們從種子長成大樹,形成了濃蔭景觀,又發揮了生化作用,它們調節了空氣,保護了土壤,而被砍下的又為我們變成桌椅、門窗為我們服務;有的還沒終老,便在颱風的肆虐中成為漂流木,這濃縮的一生歷練和艱辛,就像我們的人生……面對這些永不言敗的高山之木,我把它們刻成原住民的頭像,刻成了大海之魚,刻成觀音菩薩,讓他們再生回魂。連夢裡我都曾夢到觀世音菩薩從木雕作品上走出來,她輕輕的呼吸,輕輕的腳步,無限莊嚴地向我走來,彷彿就在靜心堂與我相會……

除了人物作品,我最疼惜的是一個龐大的“海豚”作品,它是藝術家歐老師送我的最愛。它一米多長,近三十公分之厚,為保護它那天然的原型,我幾乎不捨得動刀,只在它的頭部給他刻出眼睛,鑿出嘴巴,然後加上魚翅。我把它命名為“天問”。因為它經颱風一路刮傷,經海水洗滌與暴晒,全身上下早已沒有了皮毛,滿目滄桑昂首向天的樣子,彷彿淚眼汪汪地向著​​天空,情何以堪的向天在問:“地球污染,我如何活下去?自然衰亡了,人類還遠嗎?”

另外一組我最偏愛的是一組“白木林”藝術裝置,就是用長短相近的漂流木枝椏,排列成小樹林般的藝術組合。每當夜晚燈光熄滅之後,座落在客廳一角的白木林,映著落地窗前的月光,成了客廳唯一搶眼的地標。特別是在萬籟俱寂的秋冬,彷彿聽到他們的對話,如影隨從,如泣如訴:那些久遠的歷史都寫在我們的年輪裡,隨漂泊的日子潮起潮落,看城市高樓聳起,看人們如織如梭,變化的是井市,不變的是滄桑,在這個一日千里的社會裡,我們與人類的坐標,是否應該有一個並行的監督與標準?
所以說,“藝術是人類文化的產品,也是社會文化的面向”。

有幸到老了,才依稀知道自己從浮華的紅塵裡,翻身回歸了自己。在藝術生活的畫廊裡不覺得有了許多內在的改變。彷彿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麼。每當我完成一件作品時,就像看見一顆芽苗破土而出那樣的驚喜。不管是吃飯、散步、甚至睡夢中,我都感覺與作品人物生活在一起,為他們的再生而激動。有時在找不到靈感時,我便從浴室地上的流水、從洗碗槽的水滴,甚至刷牙的泡沫裡尋找流動的韻味和線條,在構思發酵中,讓靈感從心裡自然生出來。就這樣,我在簡單的奢侈裡,在草根藝術血液和生活的合金里天馬行空,玩得忘了時間忘了老。我的部分作品,被熱邀展示在社區文化中心的展示廳裡,與台灣同胞共同分享,那曠野般粗朴世界的故事。當人們以驚喜和發光的眼睛,對作品評論欣賞時,我就感到了身上多一份活力,感覺靈魂已經被放大,感覺心情比天空更遼闊,感覺自己可以很年輕。

感謝這些有緣的漂流木,幫我開創了另一片天空。每當福爾摩沙的微光照在我身上,細細品味自己的作品時,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幸福與感恩。感恩在人文創意的祖國寶島,體驗行遍千山萬水的藝術學習;感恩台灣酷愛漂流木的藝術家對我的鼓勵和厚愛;感恩大自然和這片神奇的土地;感恩自己在夕陽下還能玩命的歐巴桑,只要有一點點天空,一點點綠地,就會拙笨地學著起飛,在無塵的木頭世界和靈感飛馳的晴空裡,玩命般振翅、高飛、環保、修行。借大自然之賜,在人生的下半場,給自己打造一個幸福的尾巴!

二〇一一年五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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