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微笑

經 典 微 笑

 

在世俗的眼光裡,名人和金錢是大於一切的。名人走到哪裡都有人哈腰;有錢人走到哪裡,腳後跟揚起的塵土,在俗人眼裡也是揚起的黃金,這些世俗之相,古來盛行。每當人們熱衷於湧向名人,當起明星信徒時,我卻喜歡在擠爆的人群中,默默地轉過身去,探尋那些民間氣息裡即不世故,也不圓滑的小人物背影。感覺就像靜靜俯視廢墟中的無名草,踩在最壞的土地上,卻開出最美的花。尤其是地處太平洋火山邊緣的寶島台灣,這些微小的並不張揚的草根精神,在很容易發生地震的斷層帶上,竄出一片片青青的希望,常常把我吸捲進去,從中發現他們身上的堅韌與蓬勃。

我的故事是一位個子不高身體偏瘦的歐巴桑(老婦人),她是我們社區十幾年的老鄰居,也是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常常震動著我的心的是她臉上那種“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泰然微笑,像每天出升的太陽,十多年一直燦爛著。

那是我十六年前嫁到台灣,第一天搬進來,在小區的綠草地邊迎面撞見她。當年五十多歲的她,一點也不顯老。尤其是她那雲石般白潤的微笑,從來沒見過那麼自然,那麼豐滿,那麼優雅,猶如蒙娜麗莎在世,沒有一點勉強的樣子。她笑著迎上來:“您是剛來的吧?路上辛苦嗎?”就在這樣的不知覺間,她順手幫我拿起2個皮箱。

“您太太好有氣質,大陸有文化的人就是瀟灑。”她跟在我老公身後,像一家人似說道。
我老公也客氣地回复:“她剛來,人生地不熟,請您以後要多多關照啦!”
“沒有關係啦!”她的台灣話語調優雅舒緩,聽慣了北方生硬語言的我,覺得非常好聽。

從此這張笑臉就一直溫暖著我的心,不管是我出門採購、上班、遛彎、回家,好多時候都能碰到她,也總是很熱情的敘說幾句,既不顯得太過熱情,也沒有囉嗦糾纏的不爽。

我猜想她不是老闆娘,就是醫師娘,也可能是家庭貴婦,日子過得舒坦自在,這把年紀才會笑的燦爛如花。

後來,不經意中我看到她推著小推車,車上放滿了撿拾的廢舊物品,那天她穿了一件褪了色的棉布衫,腿上是一條歷盡風霜的卡其褲。那如山的回收物品,和瘦小白淨的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一下子驚呆了,翻腸倒肺地看向她,她卻依然坦然的露出一排整潔的小牙齒,微笑如初。

“我幫你推吧?”我說。

“不用啦,我今天回收的有點多,前幾天應該處理掉的,別動手啊,弄髒了你的衣服啦!”她不讓我上前推車。

我只好和她並排走著:“你靠這個打理生活嗎?”我問的太直接,話出口才感覺到不應該這麼說。

她依然微笑著,不在意地說:“也不全是,幾十年這麼做下來,習慣了。”

我這才知道,她30歲就死了丈夫,身後留下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殘障。不知她愛面子,還是怕鄰居的舌頭,她竟把女兒在家整整藏了四十年。或許做媽媽的心疼女兒,不忍讓她在外露面以免受到冷落。因女兒從小患有先天性小兒麻痺,四肢細如竹竿,需要終生坐輪椅。四十年裡,她抱著女兒上下床,抱著女兒上下輪椅。她每天除了給孩子洗衣做飯,還要幫女兒擦拭身體,處理大小便,幫助女兒按摩肌肉以防肌肉萎縮。在那些塌天的歲月裡,為了養大三個孩子,一個窮苦的寡婦,除了拼命拾荒補貼家用,還要抽空推著她的小車到市場賣花。

四十年是一個多麼漫長的歲月,在流逝的一個又一個發黃的日子裡,她只一個人,一副肩膀擔著,扛著。歲月裡多少次抱上抱下,多少次家裡家外。她不但養大了三個孩子,照顧了一個重症病人,還依然這般山清水白地笑著。她的胸懷,彷彿是一條穿山而來的小溪,蜿蜒中不管翻過多少崎嶇的峽谷,跨過多少尖銳的石頭,不管頭頂的天空是雨還是冰雹,她一樣照單全收,一樣既不驚人,也不掠風地漫過血淚浸透的地殼,一路歡唱而去。天底下還有什麼樣的質樸令你動容呢?

還記得一個艷陽的酷夏,亞熱帶大大的太陽烘烤著大地,人們大都躲在家裡吹著冷氣,她卻一個人彎著腰,推著十幾盆她親手栽種的笨重盆栽去市場賣。在高高的椰子樹下,一雙乾瘦的小腳,踩著自己沉重的影子汗出如雨。那天,我正巧外出,我穿著軟鞋無聲地走在她的背後,故意放慢腳步不忍超過她。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在灼人的烈陽下,奮力地推著小車,熱血早已燥熱了她的脖頸,汗水濕透的肩背上,隨肌肉的牽動聚成一縷縷汗水,就像一個雨人。在走過的地面上,砸出一道道小小的水坑。聞著從滿地上泛起的陣陣泥土的汗酸,不知為什麼,我眼眶充滿了淚水,感到某種悲涼滲進心底。

那一夜,我沒合眼,白天裡她那汗出如雨的沉重身影和卷地而起的汗酸味,就一直疊上我的心頭,如同映像聯接的畫面,閃動著我的憂愁,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不管在電梯里相遇,還是她偶爾來我家小坐,我總有種說不清楚是什麼的慾望和牽掛,總想打開她那歷經大苦難後的黑匣子,觸摸她四十年曆經血汗之海的不易。可每當我話題一溜邊,她便以知足的經典微笑給抹過去了。彷彿她把一生的蒼涼都化在心裡,鎖在不用言語的微笑背後。從此,我不敢輕易觸碰她那個隱秘的命運痛點,生怕說出緣由會碰撞她的自尊。她常常激起我深深地敬畏和同情,不知能幫她做點什麼,只能以關愛的眼神傻傻地看著她,暗暗將平日里不穿的衣服和紙箱打包,偷偷放在她家門口。

在台灣,有一句印象深刻的廣告詞是“勇於與眾不同”。尤其是這位以拾荒養家的歐巴桑,在逆境中以生命之血滋養出的與眾不同。從中年到老年,那沉澱出來的滄桑,那流過的血汗,那化骨血於其中的聖母般的慈顏笑貌,宛如黑夜裡閃亮的金星,給人以希望和力量。她讓我聯想到現實生活中,有人穿金戴銀金屋銀屋過足了富貴日子,卻整天愁眉苦臉這山望著那山高:有人茅屋草根布衣素飯,哪怕住在透風的牆裡,那內蘊的慈顏,卻一樣從裡面透出人性的光芒。

在俗世命運的小船上,我輕軟的思緒又從茅草屋想到我們的從前。想起小時候那個貧窮的年代,家徒四壁的屋子裡,晚上睡覺時一張不大的硬板床,我們兄妹六人像擺白帶魚一樣橫排在床上,把僅有的一條棉被橫蓋到下巴頦上,兩隻小腳卻露在外面。夜裡醒來,即使腿腳凍麻也不敢翻身,生怕驚醒別人。在那個清風白水般的童年夢土裡,在那個沒有電視也沒有詩意的貧窮裡,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彷彿都有忘記苦難的本能。我們小兄妹只要跑向海邊,捲起打著補丁的褲腳,把小腳伸進磁石般的海水里,掏一把海帶,挖一盆蛤蜊,感覺就是一種富足。那安於原真的童稚笑聲,一下子抖落在盛開的浪花上,彷彿就是快樂最深的時光。

可是到了豐衣足食的今天,卻突然發現,我們要盡了天下所有嚮往的好東西,卻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失去了生命最初的單純,失去了我們從苦難中學來的簡單的快樂。如今,我們穿著華麗,嘴裡咀嚼著山珍海味,卻忘記了從前,忘記了清風朗月,忘記了田間地頭的汗酸,忘記了逆境的盡力而為,更忘記了惜福感恩為何物。在暴飲暴食中,吃出肥胖,吃出三高,然後把自己放上“手術台”,減肥,抽脂,放支架。此時,我的筆隨情轉,一下子離題萬里,卻又轉不回來。字裡行間看似在檢視別人,其實是在刮痧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台灣知名作家劉墉曾說:“我們豐富的過一生,不是因為有太大的享樂,而是由於有許多的苦難。這些苦難在掙紮下都過去了,且從記憶中昇華,成為一種泰然” 。雖然我和她,只是從彼此的生活邊緣走過,但她身上的那種正向能量和一笑江河千萬里的泰然廣闊,都是我在台北很少見的一種投緣,更是我被征服的原因。

一晃又是快二十年過去了,天高雲淡。

她依然撿拾著廢舊垃圾,依然推著滿車的花草到市場,依然還是那一往如初的笑容。只是他的孩子長大了,成家了,孫子輩的來看他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大人們推著殘障的女子經常出來曬太陽。世道變了,阿扁掌權也過了,民眾的生活也好了,台灣的經濟也騰飛了。

不變的還是她那一如既往的微笑。

她竟然每天傍晚在院子裡開始遛狗了。我問她:“近來可好?”

她眼睛笑成了一道縫:“日子好過了,孩子都孝順,每月給我貼補不少呢!”

“那你就別做回收,種花去賣就行了。”
“習慣了,多少做一點,活動身體呀!”
“也是,也是!”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這位傳統老人身上特別的人間滋味,就像南國清泉上的綠苔,在梅雨連天的日子裡,怎樣把苦難慢慢磨出光澤;又怎樣在冷雨敲窗的後院,把潮濕的心慢慢風化成一塊會笑的石頭。

人海塵途,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不同的世界。唯有這幅走進靈魂的民間畫面,讓我看見我的靈魂常常融進這框住的風​​景裡。如今,從她40年沈淀的苦海裡,我只掏出一勺苦水,極深地體會到:“承擔,是生命最美的東西。任何天災人禍,只要你自己不倒下,任誰也擱不到你。”就像微笑穿透苦難,陽光穿透雲層一樣。

 

 

二〇一二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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