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狗情

人 狗 情

 

來台之後,我從報紙、電視及周圍親友身邊,聽聞了許多狗狗與人的真實故事。它一直持續地感動著我。尤其是台灣的狗,它除了看家、狩獵、導盲、救難和陪伴老人之外,更有趣的是、它還可以幫主人造勢選舉。每當在選舉的日子裡,浩浩蕩蕩的造勢隊伍中,常常看到頭上裹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小旗子,身上披著小坎肩的狗狗,煞有其事地在隊伍中穿梭。累了,還會前爪伸、後爪躬的就地伸伸懶腰,然後再繼續隨主人遊行……

“露迪”​​是我們社區一位孤獨老阿媽撿來的流浪狗,是一條金色皮毛的“黃金獵犬”。老阿媽十年前丈夫去世,緊接著兒子也走了,只剩下一個女兒遠在國外。在她愈來愈縮進孤寂沙發里時,她把露迪撿回了家當成了心頭肉。初見不到一歲的露迪時,它那面容枯槁的樣子實在令人心酸:全身的皮毛失去了光澤和彈性,背上有幾處被打傷,乾涸的血污和著泥土結板在一起。它毛髮倒豎,一雙驚恐的眼睛,哀怨的看著主人,彷彿肚子裡不知憋了多少被遺棄的委屈與傷害。乍進主人的文明世界,他常常將身子蜷成一個球狀,軟臥在主人的桌子底下,看了令人十分不忍。

後在老阿媽的疼惜與訓導之下,氣質已經很文明的露迪,不但體毛油亮如絲,連過馬路都知道要走斑馬線,外面的東西不能亂吃。每當便便時,會離開老人很遠怕臭到老人。唯一的缺點是常舔人的腳後跟。論狗品,它是一條忠厚善良的狗,它從來不咬人,不亂叫,吃飯從不挑食,更不欺貧愛富,任何人都可以摸它疼它。每當黃昏的燈影寂寞地灑滿一地時,靜悄悄的大廳裡,老人孤坐一旁,眼皮開始下垂,露迪便從門外用嘴巴輕輕地撬開房門,先是對著老人,豎起旗桿般的尾巴賣力地搖晃一陣。然後再把前爪輕輕地搭在老人細弱的肩頭上,伸出他那鮮紅的大舌頭,帶著呼吸的熱氣,輕舔著老人皺紋斑斑的臉和脖子。每當看到老人高興的時候,它會快樂地轉著圈,追逐著自己的尾巴逗樂。玩累了,便又順從地依偎在老人腳下。用它那特有的目光和濕潤的小鼻子,靜靜的看著老人。它雖然不知道老人的心裡到底有多少寂寞,但一到黃昏決不走遠,用一種特殊的情感方式,或一種氣味、一種眼神,或是碰觸衣料與皮膚,給老阿媽空茫的晚年帶來了無限溫暖的慰藉。有時候,我曾遠遠地看到她們倆,坐在社區瓷磚花壇邊靜靜地相依在一起,就像一對心靈相通無需交談的老伴……

在台灣,隨著社會進化及老人獨居者的增加,地方政府為預防老年人突發重病身邊無人照顧,一般都免費贈送一個價值很貴的“救生表”戴在手腕上。每逢有人脈搏微弱或面臨死亡時,台灣急救中心裡老人排列的編號就會自動呼叫,隨時派人救助。除了這些社會關懷之外,而老人最難過的還是漫漫黃昏長夜,缺少一個晃來晃去的影子,因此,狗狗便逐漸進駐人們心底,成為人類不可或缺的伙伴。

“醜醜”是我隔壁鄰居一條長毛小白狗。和主人做了十幾年的鄰居,一直沒問她過的好不好,直到醜醜的出現。我才知道狗狗的主人是國外華僑。因在國外創業成功,當終於能過上華麗而安穩的日子時,誰知晴天霹靂丈夫有了外遇。已是中年的她這才驚覺自己過去的華麗平安都是假的。在厭倦了人生的滄桑與虛偽,看盡了人生多變的面孔之後,她憤而回到台灣。在突然失去事業平台和落寞裡,聽朋友建議,她買了一條小狗回來。主人那天興奮地告訴我,她家的狗是一條“與眾不同”的狗。她說:“每當它看到我沉默不語時,就會用前掌按遙控器打開電視,看到我閉眼時,為了安靜還會為我關掉電視。若大客廳裡看著它拖著圓圓的小屁股,雪白的羽毛就像是地上流動的一朵白雲,真感到整個房間的角落都充滿了氣息。”在台灣真是這樣,狗與人類已經融為一個家庭,狗狗雖然代替不了人的感情,卻在主人生病和孤寂的時候,忠誠的守護在主人的身邊。

為感謝狗狗的忠心,我這個鄰居特別給狗狗買了八千元的豪華狗屋,一千元的高級尿布和玩具零食等等,可這只可愛的小狗卻統統不愛,它只愛搶食一塊硬巴巴的骨頭去啃。主人說,別看它小,佔有欲卻極強。只要被主人冷落,就會立即豎起耳朵,繃緊全身,同時露出牙齒,喉嚨裡發出陣陣低吼,表示它在生氣。最可笑的是,狗狗和人一樣,也會吃醋。有一次主人和我在客廳裡聊天,沒人理它,它馬上跑到我的腳邊撒了一泡尿,以示抗議,然後還會再抖抖毛,給我警示的一瞥。有時候不講理時,還會打嗝放屁一起來。

醜醜雖然長得很淑女,但見了生人行為舉止一點也不淑女。然而就是這個天真的小生命和它的與眾不同,終於讓主人從人生的重創中洗練出來,一顆心彷彿又被燃起了光熱。

不久,我從《蘋果日報》上,驚喜地看到一則“幫主人拼經濟”的狗狗新聞:在彰化縣一家早餐店門口,有一隻可愛的拉布拉多犬“拉多”。每天坐在主人店門口的椅子上招攬人氣,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它偶爾打個哈欠,或低聲嗚咽叫主人帶它上廁所外,都會保持它那無辜的眼神和姿勢,惹人憐愛。後來主人發現拉多在門口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了相當有趣,因而主人想出點子,乾脆給拉多做塊值日牌子掛在脖子上,上面寫著:“歡迎光臨,請進吃早餐,本店超級值日生拉多。”店家高興地說,自從拉多當了人氣明星,很多顧客都衝著拉多來捧場,甚至有人專程從台北南下,與拉多合照留念。讓店裡的生意翻了好幾倍。從此拉多無形中成了早餐店的“招財狗”。

另有一則更感人的故事,據《蘋果日報》報導:一位老先生騎車帶著愛犬外出散步,途中疑因心肌梗塞,突然從車上摔下來,民眾趕緊報案。未料小狗在救護車來到時,也奮力跳上救護車,守護著危險萬分的主人。並在車廂裡來回走動,眼睛不斷搜索著主人的臉,顯得十分焦慮。抵達醫院時,小狗緊追主人病床衝入急診室,但被警察趕出,小狗不死心,屢次沖進,但又被阻擋。後來據目擊者說,小狗又轉向正門,企圖溜進醫院,卻都遭到驅離。在急診室外徘徊15分鐘後,小狗又跑去其他地方尋找機會了……到這一刻,我的眼淚頓時流了出來,無可​​抗拒地滑進可愛小動物充滿情味的感動裡。這些狗狗讓我突然想起戰爭年代的軍犬,在最危難的時刻,當敵人的坦克車衝過來時,主人把炸藥綁在軍犬身上,它會毫不畏懼地帶著冒煙的炸藥包,衝進敵陣……

在世所共知的狗族世相中,除了狗的忠心外,而另外最敬佩的還是西伯利亞的雪橇狗“哈士奇”犬、它有著寬闊的顎和大牙,黑白相間的身體和強壯的後腿,耳朵略小。哈士奇不管是保護主人的財產還是參加比賽,它都以超強的意志,奮力拼搏。尤其是在冰天雪地裡,哈士奇口中冒著白煙,那種披肝瀝膽、充滿鬥志、一副開疆闢土的樣子,看了實在令人敬佩而又驚嘆。在狗族當中,這種潛力與特質,比的往往不是速度,而是生命的耐力和不用揚鞭自奮蹄的精神。哈士奇的風格,對於我,本身就是一種教化。它像一幅充滿生命力的畫卷嵌入我的心壁,愛到骨頭。

狗是一種情感的象徵和心靈的寄託。它伴隨著人類的祖先,從遠古一直走到今天。尤其在現代競爭社會與人性疏離中,人們面臨一種“鬧市的孤寂”,狗狗便成為現代老人,單身貴族和殘障人群的忠實朋友和夥伴。它陪伴著我們走過荒野與暗夜,驅趕著寂寞和恐懼。尤其在經濟主打的今天,人有背信棄義的時候,有些人品真的趕不上一隻狗的“忠誠” ,這方面狗會給我們很多很多。向自然學習,像動物學習,可以享用一生。最後將可愛的狗狗,特別獻給我摯愛的女兒馨予小姐,和一切愛狗的朋友們,與其同歡共享狗狗之樂。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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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被洗

靈 魂 被 洗

 

“生命的改變,來自感悟”。我們經常是不感悟的,由此有了那句老話:秉性難改。但是在寶島定居的十多個年頭里,我卻經常被一些事情感動著,大到結交幾個高素質的知心朋友,小到過馬路陌生人的謙讓,由此想起了青島作家韓維民說過的一句話:“只要善於感知和對比,就能夠從很多地方受到啟迪,從而提高自己的素質和涵養。”

那年,國防部在離我們老眷村(老眷村:大陸去台灣的退伍老兵家屬院)百米之遙的空地上,給眷村的父老百姓,蓋起了嶄新的高層公寓,社區集體大搬家就定在五月的一天。

亞熱帶的基隆已是炎熱的夏季,搬家那天恰巧太陽格外爆烈,一向濕度很高的山背上,斜照出一道道乾燥的輕藍。窗前樓後所有的花樹也都烤醃了,百千扇打開的窗子,迴旋著令人窒息的熱風。人們穿著最簡潔涼爽的衣服,頭頂著冒著藍煙的烈日,家家戶戶忙裡忙外,拆空調、卸家具、整理雜物,里里外外打包搬家忙翻了天。

那天,她卻戴著一個大口罩,全身上下裹著一套米黃色密不透風的棉織套裝,忍著重感冒和筋骨的異常酸痛,在默默地幫我打包。只見她一會幫我捆紮書本,一會幫我掀開厚重的實木桌面,然後把整個桌面抱在懷裡,一雙纖細的雙手,拿著一支螺絲刀子,用盡平生力氣幫我一圈一圈卸開笨重的螺絲,擰開連接在圓桌底盤上的接口,以便方便搬運。

而我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關鍵時刻,一向自認為個性如一頭不會休息的驢子,卻突然變成了一隻慵懶的貓,頓時沒有了主心骨,既不知道廚房的灶具應該如何歸整,也忘記了我那些寶貝的漂流木怎麼打包,怕熱的我像中了邪一樣,軟軟地坐在一張藤椅上,臉色就像一個煮熟的蟹子,什麼還沒做,就叫四壁的熱氣給蒸熟了。

就這樣,在同一個酷熱浸透裡,我近在咫尺地看著她,白皙的臉上,豆大的汗珠從她已是水樣的額頭髮髻上,洶湧地冒出來,只見她微微地顫動一下脖子,甩掉粘在額頭上癢癢的汗珠,又彎下腰來繼續旋轉已經生鏽的螺絲。她的體能彷彿逼近了極限,只剩下意志還在堅持的支撐著,但她那帶病助人的樣子裡,沒有一點嬌貴,那滿臉的質樸和刻苦耐勞的身影,彷彿隱隱的濃縮著中國傳統婦女那穿石般的堅韌,看似在做一件很平凡的小事,卻一下子震撼了我。我彷彿看見資本社會穿金戴銀的另一背面。來台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用異於往日的目光,突然發現生活頁碼裡一個神秘人物,靜定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一寸一寸看進眼裡,我彷佛從光鮮亮麗的物質社會,看出過去的金磚四國是怎麼來的,那種蘊含著安然的吃苦精神,彷如一道聖潔的清風,洗過靈魂,洗過肺腑,洗過我心靈腹地所有的燥氣,我深感自愧不如。

她就是我漂泊歲月裡最敦厚的朋友小雲,一位年近五十為人厚道富貴有餘的貴婦。平日里她穿著高雅,開著她的黑頭車進進出出,表面上看起來咖啡加美食非常西化的好友,內心卻潛藏著常人難以洞察的勤奮和堅韌。在十幾年近距離的接觸中,這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同胞好友,儘管外形靚麗,本質上卻有著不盛美,不隱惡,不裝腔作勢的美德。從她的磁場裡發出的,常常是固若金湯不受外界誘惑,和宗教般自然純淨的虔敬感。彷彿一片清淨的寬敞地,使人不敢落腳。

她在我交往的世界裡,不管是社區賑災,慈善敬老,或是逢年過節給孤寡老人的送餐送暖,人群中她總是第一個沖在前面。她就像一葉滿載情味的小船,在人世微波的長河中,不管是風平浪靜,還是風起雲湧,只要大家有難,這首小船總會熱血地劃過去,甚至把一個遠隔千山的外鄉人,也當成我同胞姐妹一樣地疼愛。平日里她常常約我去喝咖啡,拉我到天涯陌蒼逛街買衣服。休閒時,還常常樓下停車載我到教堂洗禮、靜心。每次與她碰面,底色淳樸的她,展現的不僅僅是熱血,而且還有氣質的高貴。這些看起來非常普通的小事,積累起來的熱度,不就是我們心中和暖的人生樂園嗎?

有一次,我和小雲逛街,遇見一個像乞丐的人求助。我說,這個人像個騙子,因為大陸這樣的騙子挺多。但小雲仍給他些許錢,還問要什麼幫助。我不解,小雲真誠地說:“幫助一個人要從心裡幫,就算他不是個乞丐,我們也能用心去打動他。”

還有一次聚餐,當吃完飯時,我便起身準備走人。小雲卻淡定地叫來服務小姐:“請給我打包,不要浪費食物。”一句很自然平常的話,卻一下子穿透了我的虛榮。我想起當年在國外留學的三毛:“想到一塊麵包吃下去,等於是喝父親的心血,如何捨得再吃?”身處資本社會對食物的敬重,實在令我汗顏。這些細小之事促使我暗暗領悟,進而漸漸沉澱為一種踏實,使自己站在上面得到昇華。

心中的天倫,故鄉的沃土。正是這些人與人串起來的美好情操,支撐了我浪跡天涯的腳步。讓我常常想起培根的名言:“美德好比美玉,它在樸素的背景襯托下,反而更加華麗。”

走筆至此,一如秋山被洗。

就只這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場景,一份精神,一份美德,足可以改變我過去的某些偏見和觀點。這些素樸的小事,在一般人的眼裡,或許不算什麼,可在花花綠綠的資本社會依然保持著如此仁慈的吃苦耐勞之精神卻實屬難得。幾千年的老祖宗曾經教導我們:“善良是這個世界的本質”。置身在不同社會,不同鄉音的塵緣裡,正是這些透胸的厚實與感慨彷彿一下子接通了我的血脈,使我在異鄉的天空下,這顆飄來飄去的心終於可以系攬歸帆,把他鄉當成自己的故園。

反觀現代年輕人,不知道是時代變遷的太快,還是教育的缺失,有些年輕人缺乏從奴隸到將軍的努力過程,什麼都想坐電梯一步到位。他們大多​​想的是住什麼房子,開什麼車,穿什麼名牌,卻很少想到上一輩的艱辛,沒想到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或是承擔什麼重擔……

人生旅途,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故事和感慨。在靈魂被洗的天涯行腳裡,默默厚積著做人的平實、從容與堅韌。特別是這些基因優秀的中華兒女們,他們從窮困潦倒的草根年代,抗壓耐磨地走到今天富庶的社會,儘管他們的生活個性千差萬別,但他們尊重和傳承的中華傳統美德,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元素。正是這些厚重的傳承,導致了祖國寶島文化氣象,社會景象,和人格力量的各具風采。即有中國大陸和港台地區的綜合背影,又有西式化的灑脫與開朗。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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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流

暖 流

 

我很欣賞這句話:“在一個有著成熟分工的社會,政府部門和社會團體之間能夠各司其職、功能互補。而義工則是志願者自願貢獻個人的時間及精力,在不為任何物質報酬的情況下,為改善社會服務,促進社會進步而提供的服務。”

無論用眼睛還是心靈觸摸,一幅幅感人的畫面,都使我血脈發熱地滾動起一股暖流,這就是潛伏在祖國寶島上默默伸出愛心之手的志工(義工)同胞。

走入這個城市的靈魂中,我榮幸地認識了一位才華橫溢的物理老師曹定暉,一個巴金森氏症患者。由於她腦部開刀,留下了行動不便的後遺症,走路總比別人慢半拍。在她丈夫旅遊之際,我邁入了她的家門,陪伴著她的飲食起居。那天,在散發著書香的客廳裡,她突然對我說:“郭小姐,明天你陪我去台大醫院做志工吧?”

望著她行動不便的身體,我吃驚地瞪著她:“做志工?你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能做點什麼就去做點什麼,不好麼?”望著我滿臉的疑問,她笑得依然坦然:“在家也是閒著,不如出去做點事情啊!”

我還是想不通,物質豐厚的她,是什麼動力驅使她,要去做志工呢?

帶著滿腦子的問號,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拉著手,在柔柔細細的小雨中,隨她蹣跚的腳步走進台大醫院(台灣大學附屬醫院)。台大醫院是全台灣數一數二的大醫院。全院員工4000多人,而自願做義工的就有1200多人。她們平均年齡在45—60歲之間。來自社會各個階層,有家庭主婦、老師、工友、夜市小販,後來我才知道,在台灣不管是民眾還是政客,大都有著做志工的經歷。

走進台大醫院的洗衣間,掛滿了“愛心處處飄”的錦旗,令我吃驚地是潔白寬敞的大房子裡,竟坐著一色的白髮老人,她們從容地圍坐在很大的桌子四周,不停地疊著開刀用的綠色小洞巾。這些老弱群體組成的志工班,年齡大都70歲左右。兒女大都成家,或遠赴國外而獨居。她們每天在太陽剛剛爬上山頭的時候,便輕踩著朝陽,把自己有限的剩餘價值無私的奉獻出來。猶如一棵棵爭秀的老樹,在掛滿夕陽的空間裡,靜靜地散發著他們的蔥綠。

清澈的陽光照進了屋子,給在座的老人們披上了一道金色的衣裳,所有的面龐都在橘紅色的光線裡慈祥著。曹老師說,坐在這裡的老阿媽,都是奔著“施比受有福”來的。曹老師又小聲告訴我:桌對面的那位老阿媽,今年已經90歲了,她是一位院長夫人,從中年就開始在這裡做志工。她家裡有舒適的豪宅、名車和華衣美食的日子,可她從不在家享清福,竟五十年如一日在這裡默默奉獻。注視著眼前這位已經沒有磁力的老人,肩胸是那麼舒坦,不緊不慢地忙著手裡的工作,她雖然瘦小,紅潤的臉龐卻有著貴族的氣息。後來熟悉之後,我忍不住問她,“這樣不累嗎?”她立刻大聲地笑說:“與其在家睡覺,不如出來幫助別人,這樣不更好嗎?”

記得有一位作家曾說:“生命像一泓不斷向前奔流的小溪,在不同的領域中展現出不同的樣貌”。融身在台灣的天空下,我深深感悟著“心靈不缺就是富有”的深度。此時,曹老師感慨地說:“其實,人在貧窮的時候,總是認為富有一定會帶來幸福,可等到真正有錢的時候,卻發現並不快樂,因為心靈貧乏”。自從她做志工之後,在尊重生命,提升自我的實踐中她才感到每一天都是快樂的。聽完了她親切的肺腑之言,似陽光穿透雲層,在貼近她溫暖的氣息裡,我不由緊握著她的手,從她手中傳來的力量,彷彿在暗示我:“我們每個人都是一股力量,每個人都在影響著這個社會的明天”。與此同時,我豁然明白了,眼前這位可敬的曹老師,在身體不便的情境下,為什麼還要出來做志工。

這是一個沒有世俗,沒有功利的空間。

 雖然我只做了短短的幾天志工,但從志工老阿媽身上,彷彿一下子灌注了那麼豐富生命的源泉。那暖暖的溪流,深深觸向我的靈魂,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原來就不只是為名為利,生活也不全是為了溫飽,我們每個人還應該有更高尚的東西。

那天,我帶著滿肺腑的感動,走出了台大醫院,與寶島這些燦若云霞的可敬志工在一起,直覺得感情和人生竟都變得透明起來。是她們用愛心抹去了生活中的浮塵,在油鹽醬醋茶之後,高貴的人格氣質散播著生命的陽光。這些愛的力量驅使我懷著一份崇高的敬意和感動,寫下這燃燒了很久的滿紙熱字,也說出了與金錢毫不相干的刻骨銘心。願兩岸同胞能有更多的人與此分享,融化一顆顆被愛的心靈,在人類生活品質相互提升的空間裡擴展這股暖流。
正如一位志工同胞所說:“世界不會因我而改變,但我的改變,卻能讓我所擁有的這片天空充滿陽光!”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二日

 

注:1985年,聯合國將每年的12月5日定為“國際義工日”,鼓勵全球各地的政府和團體,於當日嘉許及表揚義工的貢獻,並鼓勵社會人士支持並參與義工服務,建設一個充滿溫情、愛與關懷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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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約與舍

 

簡 約 與 舍

 

每次見到她,總有一種從印度修行回來的感覺;每次見到她,又使我想起張愛玲的“孤豔之美”和“遺世獨立”。雖然沒有人知道張愛玲的晚年是怎樣的淡泊,但一定是很深刻的。

還記得十年前,我剛來台灣不久,那時的美雲姐是銀行的一位主管,酷愛美術。因為著名藝術家賈老師在台北舉辦畫展,美雲姐便主動開車載我們一同前往。
初次見面,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台灣富美的白領。她中等身材,有著一張白瓷般潤潔的臉,身穿一套橄欖綠的洋裝,全身上下氣質奪人、斯文端莊、高貴典雅而沒有一點粉飾味。雖近50歲的人,但看起來只有30多歲的樣子。尤其是她雙手戴著白色的小手套,開著火紅的小轎車,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駕駛風采,一見面就讓我傾倒。

美雲姐代表了台灣中產階級這一階層,這一層面在台灣的城市裡也是最普遍、最眾多、最殷實的大眾體系。他們忙碌於職務上的工作,休閒於夜晚的燈紅酒綠,有著富足的家境和社會地位。

由於共同的愛好與見解,我們一見如故。在台北的展覽館裡,她伸出溫厚的小手牽著我,在國內外獲獎的賈老師面前展開中肯的評論,面對賈老師在國畫創作領域的藝術成就,她的見解新穎而獨到。讓我這個大陸懵懂而來的服裝設計師,感受到了海峽這邊一股清新的藝術嚴謹之風,和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傳承。

緣分就這樣關照了我們兩個海峽彼岸的人。這一天,我倆彷彿上輩子就熟識一樣,磁場相吸地粘在一起。整整一天我倆談笑風生,一起看畫,一起聊天,一起圍桌吃飯。還記得那天,我除了點頭、評論外,我還管不住自己嘴巴地搶話、大笑,有些忘形地興奮著。

後來,美雲姐又熱情地邀請我和賈老師去她家聚餐。我看到她二層樓房的家,佈置得簡約高雅,沒有一點華麗的驕奢及雜物,就像她的人一樣簡單靚麗。來到二樓的畫室,除了一張大大的畫桌,四壁牆上幾幅創意的國畫,還有一架古箏,凸顯著主人的格調。諾大的畫室中央空地上,還別有雅興地從屋簷垂下兩條粗粗的麻繩,吊起一個藤椅式的鞦韆。

所有這些,代表了絕大部分台灣人優雅、富足的生活品味。

那天,窗外的牽牛花開滿了一牆的紫色,塗抹了一牆的悠閒時光。我一面悠哉地盪著鞦韆,一面欣賞著美雲姐彈奏古箏的優雅,宛如結識了一位書琴繪畫、喜草賞花的現在陶淵明,又彷佛分辨著一位出了學校、考上銀行、當了主管又買了房子的獨立現代人。美雲姐全身心地彈著《陽關三疊》,表情像是越過了塵世的紛亂,在開闊的空間裡自由飛舞。她一會兒菩薩低眉,淺酌微醺;一會兒又美女飛天,白雪陽春。在她身上,彷彿有一種疊彩,疊了一層超級女性的精幹,疊了一層溫柔婉約的傳統,疊了一層清流般的淳樸,又疊了一層中年女人塵埃落定的從容,從容的如同庭院的池水。

當十年紅塵滾過之後,我又邀她到我家做客,這次美雲姐坐在我家沙發上,語氣輕緩地對我說:“我這年齡才懂得,生活其實就像走長廊,越到盡頭越感覺開朗。台灣的名利和妄虛實在是經濟發達的噱頭,反而把我們平常的生活裝點得很累。現在我終於想通了,交朋友用心才行,過日子平淡就好,在穿戴方面也恨不得只有兩件衣服,走在馬路上,​​也力求不要引人注目。”停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喜歡世俗的應酬,也不喜歡過多的慾望,更不想抓住太多世俗的東西。”這番話竟然讓我睜大了眼睛,我不敢相信,當年穿著小洋裝,帶著白手套,開著火紅轎車滿台北轉的白領阿姐,雖然她比我只年長5歲,怎麼一下子就看破了紅塵,把自己放空了呢?

美雲姐看透了我的迷茫,很淡定地總結了自己的改變:“我還是喜歡大自然,喜歡日式的小屋,窗明幾淨東西越少,視覺感官越是空靜,心裡就越覺寬敞。”
好友十年後的一番“空”,一番“舍”,和她翻耕宿命的一番自甘淡泊,讓我差點流下眼淚。望著眼前極樂台灣長大的白領阿姐,她彷彿從磨礪的精神硬殼裡魂化出的另一個人,我驚訝於她的放下……

其實,在這十多年的相識裡,雖然我們也常常見面,但在生存環境方面,我不便問她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她瘦弱的腳板底下,壓碎過多少辛酸,更不知道她歲月裡埋葬了多少美好的願望。我只知道她有一個妹妹,在少女時期受過刺激而生病,也知道她身邊還有八旬老父需要照顧,還有一個女兒遠在美國。這位傳統社會長大的孝女,每天清晨4點起床買菜運動。除了一日三餐和瑣碎的家事外,她還要定時到醫院幫老父和妹妹拿藥。由於她的善良篤定,從妹妹發病開始,她就放下所有,使原本可以理想牽著現實的她,依然改變了主意,默默將理想化為春泥,不離不棄地在老父與妹妹身邊事親盡孝。看著她歲月裡翻上額頭的一縷白髮,我已知這十年她走過來的路並不輕鬆。

她讓我想起前些日子台灣《蘋果日報》登載的一位“孝敬哥”,一位年近六旬的兒子,用花包袱包裹著八旬的老母親,急急地穿過醫院長廊的感人畫面。聽說這位孝敬哥為了照顧母親,曾辭官調職,一便就近服侍老母。而當記者採訪他時,他卻一臉謙虛地表示這是它應該做的,比起別人他還不夠孝,從而引起社會一陣讚歎。

在台灣,中華民族優良的傳統還比較根深蒂固,中國人善良忍耐孝為先的做人準則,則是社會衡量做人的標準。

而這位白領阿姐讓我最佩服的是:十幾年來,她卻從沒有在我的面前吐出一個“苦”字,也更沒有說出一句“滄桑”。他的處事哲學告訴我:“不要想這個世界誰對不起你,要想你為別人做了什麼。”聽過她寬厚函忍的言談,我深深地註視著她的靈魂,在她生命的常態裡,看不出荒謬的念頭,也看不出良心的自責。在我的感覺裡,她就像一池清艷而挺立的高荷,不管酷日還是風雨,她都挺直腰桿照單全收。反觀那些所謂的社會名媛,她們雖然穿金戴銀,把昂貴的首飾披掛一身,但卻虛假的很,因為她們注重的不是自然,而是隱含著利益與慾望的索取。

而我的好友美雲姐在生活細節方面,經濟富裕的她,即使口袋裡有大把的鈔票。沒有要緊的事她一樣坦然自在地去搭公交車。而在捐款救災時,卻比誰都慷慨。平日里對於我的訴說,都是耐心靜聽,悉數指點。我經常電話裡擾亂她的平靜,不時地請教台語,印證歷史,或到那裡購物,到哪裡旅遊等等,​​她都有著最好的見解和建議。而且經常在百忙中抽出時間陪我一起看畫展、看沙雕,一起旅遊,一起撿拾漂流木,一起分享生活的快樂。對於她的關愛和幫助,對於我們這三千多個日子的友誼,使我經常想起大陸知名作家韓維民詩一樣的散文:“那靜靜飄來的樟香,那慢慢鋪落的黃葉,每一片都銘記著我們兩個人的友誼,純潔而生動。”

“能捨”是一種品行,也是一種禪。尤其在日益繁華的台灣,經濟利益成為密無縫隙的高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今天,美雲姐的生活態度讓我看到了台灣百姓純正的底色。在這樣的底色上,除了善良、吃苦、堅韌、行善、知足和默默付出外,還有孔子的人倫精髓、儒家的倫理傳承,以及中華五千年人文傳統的血脈。在這樣的底色上更讓我懂得了簡約與舍,不只是一種清靜的視覺,更是一種人生不能散亂的愛與責任。
美雲姐說得好:“幸福就像一陣風,飄到你身上溫暖一陣,飄去的時候,就說聲拜拜,不帶走一片雲彩。”

 

二〇一二年六月三日

 

一路走來 suyi 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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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微笑

經 典 微 笑

 

在世俗的眼光裡,名人和金錢是大於一切的。名人走到哪裡都有人哈腰;有錢人走到哪裡,腳後跟揚起的塵土,在俗人眼裡也是揚起的黃金,這些世俗之相,古來盛行。每當人們熱衷於湧向名人,當起明星信徒時,我卻喜歡在擠爆的人群中,默默地轉過身去,探尋那些民間氣息裡即不世故,也不圓滑的小人物背影。感覺就像靜靜俯視廢墟中的無名草,踩在最壞的土地上,卻開出最美的花。尤其是地處太平洋火山邊緣的寶島台灣,這些微小的並不張揚的草根精神,在很容易發生地震的斷層帶上,竄出一片片青青的希望,常常把我吸捲進去,從中發現他們身上的堅韌與蓬勃。

我的故事是一位個子不高身體偏瘦的歐巴桑(老婦人),她是我們社區十幾年的老鄰居,也是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常常震動著我的心的是她臉上那種“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泰然微笑,像每天出升的太陽,十多年一直燦爛著。

那是我十六年前嫁到台灣,第一天搬進來,在小區的綠草地邊迎面撞見她。當年五十多歲的她,一點也不顯老。尤其是她那雲石般白潤的微笑,從來沒見過那麼自然,那麼豐滿,那麼優雅,猶如蒙娜麗莎在世,沒有一點勉強的樣子。她笑著迎上來:“您是剛來的吧?路上辛苦嗎?”就在這樣的不知覺間,她順手幫我拿起2個皮箱。

“您太太好有氣質,大陸有文化的人就是瀟灑。”她跟在我老公身後,像一家人似說道。
我老公也客氣地回复:“她剛來,人生地不熟,請您以後要多多關照啦!”
“沒有關係啦!”她的台灣話語調優雅舒緩,聽慣了北方生硬語言的我,覺得非常好聽。

從此這張笑臉就一直溫暖著我的心,不管是我出門採購、上班、遛彎、回家,好多時候都能碰到她,也總是很熱情的敘說幾句,既不顯得太過熱情,也沒有囉嗦糾纏的不爽。

我猜想她不是老闆娘,就是醫師娘,也可能是家庭貴婦,日子過得舒坦自在,這把年紀才會笑的燦爛如花。

後來,不經意中我看到她推著小推車,車上放滿了撿拾的廢舊物品,那天她穿了一件褪了色的棉布衫,腿上是一條歷盡風霜的卡其褲。那如山的回收物品,和瘦小白淨的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一下子驚呆了,翻腸倒肺地看向她,她卻依然坦然的露出一排整潔的小牙齒,微笑如初。

“我幫你推吧?”我說。

“不用啦,我今天回收的有點多,前幾天應該處理掉的,別動手啊,弄髒了你的衣服啦!”她不讓我上前推車。

我只好和她並排走著:“你靠這個打理生活嗎?”我問的太直接,話出口才感覺到不應該這麼說。

她依然微笑著,不在意地說:“也不全是,幾十年這麼做下來,習慣了。”

我這才知道,她30歲就死了丈夫,身後留下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殘障。不知她愛面子,還是怕鄰居的舌頭,她竟把女兒在家整整藏了四十年。或許做媽媽的心疼女兒,不忍讓她在外露面以免受到冷落。因女兒從小患有先天性小兒麻痺,四肢細如竹竿,需要終生坐輪椅。四十年裡,她抱著女兒上下床,抱著女兒上下輪椅。她每天除了給孩子洗衣做飯,還要幫女兒擦拭身體,處理大小便,幫助女兒按摩肌肉以防肌肉萎縮。在那些塌天的歲月裡,為了養大三個孩子,一個窮苦的寡婦,除了拼命拾荒補貼家用,還要抽空推著她的小車到市場賣花。

四十年是一個多麼漫長的歲月,在流逝的一個又一個發黃的日子裡,她只一個人,一副肩膀擔著,扛著。歲月裡多少次抱上抱下,多少次家裡家外。她不但養大了三個孩子,照顧了一個重症病人,還依然這般山清水白地笑著。她的胸懷,彷彿是一條穿山而來的小溪,蜿蜒中不管翻過多少崎嶇的峽谷,跨過多少尖銳的石頭,不管頭頂的天空是雨還是冰雹,她一樣照單全收,一樣既不驚人,也不掠風地漫過血淚浸透的地殼,一路歡唱而去。天底下還有什麼樣的質樸令你動容呢?

還記得一個艷陽的酷夏,亞熱帶大大的太陽烘烤著大地,人們大都躲在家裡吹著冷氣,她卻一個人彎著腰,推著十幾盆她親手栽種的笨重盆栽去市場賣。在高高的椰子樹下,一雙乾瘦的小腳,踩著自己沉重的影子汗出如雨。那天,我正巧外出,我穿著軟鞋無聲地走在她的背後,故意放慢腳步不忍超過她。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在灼人的烈陽下,奮力地推著小車,熱血早已燥熱了她的脖頸,汗水濕透的肩背上,隨肌肉的牽動聚成一縷縷汗水,就像一個雨人。在走過的地面上,砸出一道道小小的水坑。聞著從滿地上泛起的陣陣泥土的汗酸,不知為什麼,我眼眶充滿了淚水,感到某種悲涼滲進心底。

那一夜,我沒合眼,白天裡她那汗出如雨的沉重身影和卷地而起的汗酸味,就一直疊上我的心頭,如同映像聯接的畫面,閃動著我的憂愁,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不管在電梯里相遇,還是她偶爾來我家小坐,我總有種說不清楚是什麼的慾望和牽掛,總想打開她那歷經大苦難後的黑匣子,觸摸她四十年曆經血汗之海的不易。可每當我話題一溜邊,她便以知足的經典微笑給抹過去了。彷彿她把一生的蒼涼都化在心裡,鎖在不用言語的微笑背後。從此,我不敢輕易觸碰她那個隱秘的命運痛點,生怕說出緣由會碰撞她的自尊。她常常激起我深深地敬畏和同情,不知能幫她做點什麼,只能以關愛的眼神傻傻地看著她,暗暗將平日里不穿的衣服和紙箱打包,偷偷放在她家門口。

在台灣,有一句印象深刻的廣告詞是“勇於與眾不同”。尤其是這位以拾荒養家的歐巴桑,在逆境中以生命之血滋養出的與眾不同。從中年到老年,那沉澱出來的滄桑,那流過的血汗,那化骨血於其中的聖母般的慈顏笑貌,宛如黑夜裡閃亮的金星,給人以希望和力量。她讓我聯想到現實生活中,有人穿金戴銀金屋銀屋過足了富貴日子,卻整天愁眉苦臉這山望著那山高:有人茅屋草根布衣素飯,哪怕住在透風的牆裡,那內蘊的慈顏,卻一樣從裡面透出人性的光芒。

在俗世命運的小船上,我輕軟的思緒又從茅草屋想到我們的從前。想起小時候那個貧窮的年代,家徒四壁的屋子裡,晚上睡覺時一張不大的硬板床,我們兄妹六人像擺白帶魚一樣橫排在床上,把僅有的一條棉被橫蓋到下巴頦上,兩隻小腳卻露在外面。夜裡醒來,即使腿腳凍麻也不敢翻身,生怕驚醒別人。在那個清風白水般的童年夢土裡,在那個沒有電視也沒有詩意的貧窮裡,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彷彿都有忘記苦難的本能。我們小兄妹只要跑向海邊,捲起打著補丁的褲腳,把小腳伸進磁石般的海水里,掏一把海帶,挖一盆蛤蜊,感覺就是一種富足。那安於原真的童稚笑聲,一下子抖落在盛開的浪花上,彷彿就是快樂最深的時光。

可是到了豐衣足食的今天,卻突然發現,我們要盡了天下所有嚮往的好東西,卻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失去了生命最初的單純,失去了我們從苦難中學來的簡單的快樂。如今,我們穿著華麗,嘴裡咀嚼著山珍海味,卻忘記了從前,忘記了清風朗月,忘記了田間地頭的汗酸,忘記了逆境的盡力而為,更忘記了惜福感恩為何物。在暴飲暴食中,吃出肥胖,吃出三高,然後把自己放上“手術台”,減肥,抽脂,放支架。此時,我的筆隨情轉,一下子離題萬里,卻又轉不回來。字裡行間看似在檢視別人,其實是在刮痧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台灣知名作家劉墉曾說:“我們豐富的過一生,不是因為有太大的享樂,而是由於有許多的苦難。這些苦難在掙紮下都過去了,且從記憶中昇華,成為一種泰然” 。雖然我和她,只是從彼此的生活邊緣走過,但她身上的那種正向能量和一笑江河千萬里的泰然廣闊,都是我在台北很少見的一種投緣,更是我被征服的原因。

一晃又是快二十年過去了,天高雲淡。

她依然撿拾著廢舊垃圾,依然推著滿車的花草到市場,依然還是那一往如初的笑容。只是他的孩子長大了,成家了,孫子輩的來看他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大人們推著殘障的女子經常出來曬太陽。世道變了,阿扁掌權也過了,民眾的生活也好了,台灣的經濟也騰飛了。

不變的還是她那一如既往的微笑。

她竟然每天傍晚在院子裡開始遛狗了。我問她:“近來可好?”

她眼睛笑成了一道縫:“日子好過了,孩子都孝順,每月給我貼補不少呢!”

“那你就別做回收,種花去賣就行了。”
“習慣了,多少做一點,活動身體呀!”
“也是,也是!”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這位傳統老人身上特別的人間滋味,就像南國清泉上的綠苔,在梅雨連天的日子裡,怎樣把苦難慢慢磨出光澤;又怎樣在冷雨敲窗的後院,把潮濕的心慢慢風化成一塊會笑的石頭。

人海塵途,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不同的世界。唯有這幅走進靈魂的民間畫面,讓我看見我的靈魂常常融進這框住的風​​景裡。如今,從她40年沈淀的苦海裡,我只掏出一勺苦水,極深地體會到:“承擔,是生命最美的東西。任何天災人禍,只要你自己不倒下,任誰也擱不到你。”就像微笑穿透苦難,陽光穿透雲層一樣。

 

 

二〇一二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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